藝術與醫療,乍聽之下宛如來自兩個宇宙的語言系統——前者以情感為筆觸,擁抱感知、直覺與自由;後者則以理性為骨架,講求邏輯、數據與規範。但在某些關鍵的生命交叉點上,這兩個世界竟然能彼此補位,共構出一種更完整的人性療癒。
在這次專訪中,《The Icons》邀請了來自兩個看似遙遠領域的對談者——藝術家黃韶琴與精神科醫師徐淑婷,展開一場關於「療癒」的深度對話。
黃韶琴,台灣藝術家,曾因罹患思覺失調症而經歷長達十年的復原歷程。她從認知崩解、言語遲滯的幽暗谷底出發,用畫筆拾起一地碎裂的自我,逐步建構出「心腦合一」的創作理念——將藝術、心理與神經科學融合成為獨特語言,畫出從混沌走向整合的生命之路。
徐淑婷醫師,高雄市立凱旋醫院社區精神科主任,長年投入公共精神醫療、思覺失調症照護與社區復元推動。她不將醫療視為單向給予的技術性行為,而是強調在治療過程中實踐「同理共感」與「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位置」。她的眼中,藝術不只是表達,更是一種重建生命結構的內在運動。
一位在畫布上重組大腦神經的情緒節奏,一位在臨床現場見證病人重獲生活的力量。兩人從不同起點出發,卻在「心腦合一」這個交叉口相遇。她們的對話,是一場從創傷、病痛與困惑中,走向創作、療癒與理解的旅程:
「當藝術不只是創作,而是一種回到自己的方式;當醫療不只是治癒,而是一種深刻的理解——療癒就此誕生。」
低谷之中,重啟生命筆觸
黃韶琴的創作之路,從來就不平坦,但從沒像那一次腦傷之後,走得如此顛簸。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打擊,不只是對身體機能的挑戰,更是對「自我感」的完全瓦解。她曾經是創作能量滿溢、視覺語言清晰有力的藝術家,但在疾病來臨後,卻連最基本的語言溝通與情緒表達都變得模糊與困難。
「那段時間,我真的覺得自己像個透明人。」明明身體還在,卻無法如常地參與生活。人臉辨識失常、語言邏輯失控、連走路的方向都常與意識背道而馳。過去她熟稔的顏色、線條與構圖,瞬間變得陌生又遙遠。
黃韶琴曾經問過自己一個尖銳的問題:「是不是畫畫讓我生病?」這句話裡,藏著無數藝術家在身心崩潰邊緣反覆掙扎的疑問——當創作變得無法承擔、無法出口時,我還能是創作者嗎?
但黃韶琴沒有離開畫布。她選擇留下,哪怕只是以最原始、最直覺的方式——塗鴉。那些無意識的筆觸,成了她重新認識自我、感受神經與情緒重建的起點。畫室成了她的實驗室,也是復原的病房。她開始學著不去「完成作品」,而是去「陪伴自己」。「那段時間我不畫給誰看,也不為了參展或市場,我只是想確認我還愛畫畫,還能畫。」
畫筆,重新成為她與自己之間最溫柔的語言。

以理解為名:醫師如何看見人的可能
精神醫療從來不是一門只處理「病」的學問,更是一門關於「人」的修復技藝。
徐淑婷醫師長年穿梭於精神醫療的現場,看過無數因思覺失調、情緒障礙而被社會邊緣化的身影,也看過在藥物、制度與標籤之間反覆進出醫療體系的孤島靈魂。但在這些經歷中,她始終堅持一個核心信念——醫療從不是控制與規訓,而是「看見」與「理解」。
「我們不是在接收負能量,而是在練習用對方的視角看世界。」
當她第一次接觸黃韶琴的狀況時,感受到的並不是一個病人的棘手,而是一個創作者在失序與重整之間,極度渴望被尊重的靈魂。她沒有用疾病標籤定義黃韶琴,反而從她對色彩、情緒與身體狀態的細膩感知中,看見了真正的療癒潛力:
「治療的意義,從來不只是讓一個人不再發病,而是讓他重新感受到自己『還有能力去喜歡一些事』。那種微小卻真實的悸動,就是他與生命重新接軌的開始。」
在徐淑婷醫師眼中,黃韶琴的復原之所以深具啟發性,並不是她病癒後成為藝術家,而是她從沒放棄「作為一個人」去感受、去創造、去連結。
那才是精神醫療真正要守護的核心。
心與腦的交會之地:藝術的非藥物力量
在現代醫學的分類裡,藝術通常被歸類為「輔助療法」——不是主療的手段,更多時候被視為療癒的點綴。但在黃韶琴的生命歷程中,藝術卻不只是旁枝末節,而是一種核心存活機制。
黃韶琴提出「心腦合一」的創作理念,正是源於對自身復原歷程的深刻覺察。那段罹病初期,她經常感受到強烈的身心錯位——明明心裡想往東走,身體卻偏偏往西;她說那是一種極其真實卻難以言說的「分裂感」,像是心與腦兩股力量正在拔河。
「但當我發現,心裡的想法可以慢慢跟身體的行動對齊時,我就知道自己在變好。」那是一種極微妙卻堅實的希望感。
這樣的轉變,被她一筆一筆畫進作品裡——神經元的斷裂與連結、腦波的律動、情緒的顏色——這些畫面看似抽象,實則具象地呈現出她與自己的大腦重新建立關係的過程。每一幅畫,都是一段與神經對話的旅程,也是一場無聲的修復工程。
徐淑婷醫師則從精神醫學的角度補充:「藝術之所以具有療癒力,不是因為它能解釋,而是因為它能觸動——它不需要經過語言或邏輯這些認知的門檻,就能直接抵達人的內在。」當一個人失語、失序、甚至無法清楚說出自己的情緒時,藝術成了那扇不必經過審查的通道,讓人能在色彩與形狀中,重新辨認自己的樣子:
「它不只是療癒的工具,更是一面鏡子,讓人重新看見自己還活著的證據。」

理性之外的深刻:當創作與臨床交換信任
「科學家看數據,藝術家靠直覺。」黃韶琴笑著說,語氣輕盈卻帶著底蘊。她的話道出了藝術與醫療之間長久以來的張力——一方擁抱感知與內在節奏,另一方則致力於可被驗證與追蹤的結果。
在黃韶琴與徐淑婷醫師的對話過程中,這樣的張力不只一次出現。她坦言,在某些關鍵時刻,內在的自我認同與外在的醫療制度會產生拉鋸,「我不想被定義、被歸類,我知道我會好起來,甚至會比以前更好。」她說。這份對自我狀態的主權,不僅是藝術家特有的直覺反應,更是一種來自深層生命經驗的堅持。
這場來自不同領域的交會,並非為了誰說服誰,而是一次關於「信任」的交換:藝術家學著理解科學語言背後的善意,而醫師則看見感性表達中難以被數據描繪的價值。
黃韶琴提到,儘管藝術治療在國際上已有豐富實證與實踐基礎,但在台灣,仍常被視為模糊、不具療效的輔助性方案,「大家會問,參加一場畫畫工作坊,能改變什麼?但我想說,藝術從來不是止痛藥,它是一種慢慢滲透的力量。」那是一種無需開口就能啟動修復的能量。
徐淑婷醫師則從臨床經驗出發,直言藝術的挑戰正來自它「無法量化」的特質,「它無法被雙盲實驗所驗證,卻能真實地改變一個人的狀態。」正因為這樣,個案故事的真實性更顯得彌足珍貴。「黃韶琴就是最好的例子。她的創作,不只是她的療癒歷程,更是對這個體制的有力對話。」
這樣的共振,不是對彼此的讓步,而是對彼此存在方式的深刻理解。

SDG 下的療癒願景:自我實現與利他精神
對黃韶琴而言,創作從來不只是自我表達,而是一場回應世界的溫柔實踐。
在走過腦傷與思覺失調的幽暗歲月後,她不僅重返畫布,更選擇把自己的經歷轉化為推動「醫學藝術」的社會行動力。她相信,藝術不只可以療癒自己,也能療癒他人,更能撼動體制與公共意識——只要我們願意從理解一個人的創作開始,進而理解一個人正在經歷什麼。
這樣的信念,讓她長期支持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(SDG),並特別關注其中的第 3 項「良好健康與福祉」與第 4 項「優質教育」。她認為,身心的健康應被視為一種基本人權,而教育則是讓更多人得以認識並使用藝術作為療癒媒介的關鍵管道:
「我並不是希望大家成為藝術家,而是希望每個人都能透過藝術,找回那個他們曾經喜歡、卻在生命過程中遺失的自己。」
那份喜歡,不見得是繪畫,也可以是音樂、書寫、手作、甚至是一種靜靜地與自己相處的方式。而當人能重新連結到那個被遺忘的熱愛,療癒就悄悄開始了。
「我只是希望,更多人能找回他們原本最喜歡的東西。那就是他們的療癒力。」那份願景,如今也逐漸延伸為一種溫柔卻有力的社會倡議:讓藝術,不再只屬於少數精英的語言,而成為每個人手中都能握住的一道光。

療癒,是最深的理解
「我們看見的,往往只是病的一部分。」徐淑婷說得平靜,卻語帶重量。而黃韶琴則緊接著補上一句:「但我想讓大家看到的是,病之外的那個我。」
這不只是一場跨界的專訪,更是一場關於「看見」的練習——看見一個人的創傷,也看見她的創造力;看見她曾經崩潰的神經系統,也看見她如何用畫筆重建神經的韻律。
這場對話沒有勝負,沒有對錯,有的只是兩個世界真誠交會後,誕生的一種新的語言:既不是全然感性,也不是純粹科學,而是人與人之間最溫柔的理解。
在療癒的路上,我們不一定要完全恢復如初——有時,更珍貴的是我們能夠重新出發,帶著新的視角、節奏與意識活著。
而這也正是「醫學藝術」真正的價值所在。
它不只是創作與治療的結合,而是一種讓社會重新思考「健康」與「復原」的可能。未來,黃韶琴與徐淑婷也都期盼能讓更多人透過創作、參與、甚至僅僅是觀看作品的過程中,認識到這項療法的力量與潛力。這條路雖仍漫長,制度仍舊侷限,但她們願意做那個率先前行的人,讓醫療不再只是治癒病體,也能擁抱完整的生命經驗:
「真正的療癒,不是試圖擦去病名,不是讓傷痕消失,而是在一個人最破碎、最脆弱、最無法言說的地方,依然看見他是一個完整的人。他不是症狀的集合體,不是報告上的診斷,而是一段正在發生的生命旅程,仍然值得被理解、被陪伴、被深深地愛著,也有一天,能重新被點亮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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